口號之下的清醒

唯有保持清醒與追問,明白自己為何參與、追求什麼、願付出多少,我們才不會被動隨波逐流。

在一個快速變化、信息氾濫的社會里,保持獨立思考變得越來越困難。大多數時候,我們習慣於跟隨節奏,被工作推着走,被短視頻吸引着消磨,被「不要想太多的聲音」麻醉。獨立思考意味着你要去記憶別人遺忘的細節,要去看穿別人視而不見的問題,要去面對那些與主流氛圍相沖突的認知。於是,獨立思考的人常常會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與自己做對。

這種孤獨並不是偶然,而是社會機制的一種必然。權力結構希望你順從,經濟結構希望你效率最大化,輿論場希望你輕鬆娛樂。所以獨立思考的你違背了三重力量的合謀。

但如果不思考,我們就失去了方向,只能任由外部力量牽引。寫到這裡本來我只是想談談認知和思考方面的內容,卻聯想到了工團主義和文化大革命兩個看似遙遠的歷史概念。

工團主義興起於 19 世紀末的歐洲。它強調工人階級不應依賴政黨或議會,而應通過工會本身去組織、鬥爭,並最終接管社會。它的核心不是“國家替你思考”,而是“工人自己思考、自己決定”。

那個時代的工人也面臨和我們類似的問題;工作時間長、生活單調、思想被壓抑。他們提出的解決辦法,不是等待議會改革,也不是依賴某個救世主,而是通過工會直接組織工人自己。這種思想,對當下的職場很有啓發。比如,很多人埋怨 “996”,但個體員工往往無能爲力,一個人拒絕加班,很可能第二天就失業;一個人抱怨 KPI,可能馬上被視爲「不合群」。然而,獨立工會在中國幾乎不存在,工人自治受到嚴格限制。工團主義式的“工會中心論”沒有現實土壤。如果照搬工團主義的激進做法,風險會非常高。可是,它的一些思想可以轉化爲個人與小群體的自我賦能工具,如果員工之間能夠形成真正的互助和協調,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規則。

工團主義強調集體的力量,但集體並不是否定個體思考,反而需要每個人保持獨立思考,否則集體會淪為另一種麻木。所謂的互助和協調,不應該意味著放棄個體的獨立思考。如果大家只是盲目跟隨,缺乏自我判斷,那麼即便人多勢眾,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麻木。真正有力量的集體,是由一群能夠獨立思考的人組成的。

如今,工團主義在主流政治中早已衰落,但它的思想仍然在提醒我們;個體的力量或許有限,個體的力量或許有限,但如果能以平等的方式聯合起來,就能產生不同的秩序感。它的思維方式(自下而上、直接行動、集體性、自主思考)依然有價值,尤其適合作爲個人和小群體的反思工具。即便外部環境無法改變,至少可以保持清醒的記憶和獨立思考,不完全喪失主體性。

上面談到”群眾聯合“,中國歷史裏就繞不開文化大革命。文革之初,毛澤東號召群衆起來反對官僚,口號是“造反有理”。一時間,很多普通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;他們可以批評領導,可以衝擊權威,可以成立自己的組織,甚至是 1964 年 5 月 15 日到 6 月 17 日中共中央召開了中央工作會議,在 6 月 8 日的會議上毛澤東提出“中央出修正主義怎麼辦?”劉少奇的回答道“一個省可以造反,也可以獨立。“

如果從表面看,這和工團主義有某種相似,都是強調自下而上的行動,都是反對被動麻木。

但隨後即出現內戰化的大規模武裝鬥爭;比如,在文革初期,許多大學生、中學生原本成立紅衛兵組織,是想挑戰權威、爭取表達。但很快,這些組織開始按照正統口號劃分敵我,誰的口號喊得不對,誰就可能被批鬥。學生的獨立聲音被淹沒,組織逐漸淪為某些政治力量的延伸,而不再是真正的自治。許多的城市和工廠裡,原本同是工人的群體被分裂成不同派別,互相指責對方不夠革命,甚至爆發武裝衝突。比如,武漢、重慶等地的群眾組織之間曾發生大規模衝突,造成人員傷亡。這些工人原本應該站在一起改善生活,最後卻在派別化中互相敵對。其中的很多人其實並不想參與過度的鬥爭,但環境逼迫你必須表態。沉默被視為反對,溫和的批評也可能被打成反革命。於是,個體的思考完全被壓制,每個人都在口號裡說正確的話,卻不敢說真實的想法。這種氛圍下,群眾運動名義上是人民當家作主,實際上卻是高度的同質化和操控。

這些血淋淋的場景說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;當群眾失去獨立思考時,原本追求解放的運動很容易被推向失控,甚至走向相互殘殺。激情與口號本來是喚醒人心的力量,但一旦缺乏反思與質疑,它們就會變成操控人群的工具。也正因如此,我們不得不承認;獨立思考並不是集體的對立面,而是任何集體運動中不可或缺的保險閥。只有當每個個體都能夠保持自覺,敢於提出不同的聲音,集體才不會滑向盲目的狂熱,也才可能真正具備自治和改造現實的力量。

今天的我們雖然生活在一個截然不同的時代,但在某些場景裡卻出現了相似的麻木;朋友圈裡千篇一律的雞湯與段子、短視頻的無盡刷屏、辦公室裡對加班和 KPI 的集體沉默…… 人們習慣於接受既定的規則與流行觀點,很少停下來追問「這樣做是否合理」,「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」。在職場裡更是如此,一個部門若缺乏獨立思考,就像文革裡的派別一樣,只會陷入內部消耗;不是盲目服從,就是相互競爭。結果是大家都在口號與數字的壓力下麻木運轉,卻失去了對工作的主動感與創造力。

當人們失去獨立思考時,生活與職場便會淪為形式與口號的循環。唯有保持清醒與追問,明白自己為何參與、追求什麼、願付出多少,我們才不會被動隨波逐流,而能在集體中找到真正的自覺與力量。獨立思考不是與 TA 人對立,而是一種能讓我們更清醒地參與集體、讓集體更加健康的能力。它是個體的自我保護,也是社會免於陷入盲目與操控的最後防線。

也許我們無法立即改變結構性的矛盾,但只要在每一次選擇中保有思考的自由,就已經在悄悄對抗麻木。這份清醒不僅能塑造更完整的自我,也能讓我們在看似冰冷的規則中,守住最基本的尊嚴與主動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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